作者：老舍

《四世同堂》是一部表现抗战时期北平沦陷区普通民众生活百态的长篇小说。该书以北平小羊圈胡同为背景，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，以胡同内的祁家为主，钱家、冠家，以及其他居民为辅，刻画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；反抗与顺从的选择、国家与个人的选择等种种艰难的选择纷繁地交织在一起，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。

五、对位《四世同堂》人物众多，性格各异又有奇妙的对应关系。祁老人和李四爷。这二位是小羊圈胡同里辈分最长的老人，但性格、行事风格截然不同。祁老人是封闭内向的，他不大关心国家也不大关心别人，一门心思过自己的日子。他的愿望一是活得久，二是子孙满堂。他一生经历过八国联军、军阀混战，积累的经验是把门顶上，备足三个月的粮食和咸菜，什么灾祸都会到时自解。他的人生智慧浓缩在“北平是福地”的断语中，自信且自豪。但这一次的侵略者异常凶猛，老人的智慧全都派不上用场。苦难的八年，他亲眼目睹了子、孙、重孙的死亡，“四世同堂”的梦想成为幻影。李四爷和祁老人相比，在同样的老实、谨慎之外，多了一份古道热肠。他和老伴一起，把全胡同的事当做自己的事，把穷邻居当做自己的亲人，帮忙不遗余力，他是大家长。但越是这样的好人，命运对他越是不公，劳心劳力却承受着受他恩惠之人的毁谤，甚至为他们送了命。是的，这就是现实，中国的现实。李四爷背后受他保护的顺民们，没有跟侵略者拼命的勇气，但有窝里斗、互相咬的习惯。他们不能说不善良，但前提是先得保全了自己。如果非要有牺牲，他们会纷纷往后退一步，把别人亮出来。钱诗人和牛教授。这两位都是小羊圈胡同的知识分子，一文一理。但论地位，牛教授是学界泰斗，钱诗人是一介穷酸；论家境，牛教授有小羊圈胡同顶级豪宅和富足的物质条件，钱诗人却往往有书饮水饱。二人本质上都是守旧文人，只求苟全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。钱诗人如非遭遇家破人亡的惨祸，恐怕也不会走上亡命抗争之路。但二人的差别在文人的风骨。牛教授在日本人的威逼利诱下没怎么挣扎就下水了，让祁瑞宣都心生“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也能做汉奸”之感。而钱诗人骨头硬挺，初次入狱饱受毒刑不屈服，二次入狱从容赴死不皱眉。为学上，钱诗人恐怕不及牛教授，为人上，牛教授则远逊钱诗人。冠晓荷和小文。二人都出身富裕之家，都把国家兴亡看得与己无关，都算票友，也都有个称得上“角儿”的太太——若霞是准专业演员，桐芳是前奉天大鼓艺人。他们两个人的差别在品位和气质。要说生活水平，小文家算是“祖上阔过”现已破落，冠家则富在当下，拥有让祁老人都嫉妒的漂亮房子和讲究生活。然而，冠晓荷一去小文家里，就意识到了品位上的差距。贵族落魄了，也不是暴发户可比的。再说气质。我以为冠晓荷和祁瑞丰是一类人，都是无聊的无赖，被物欲控制着，骨子里透着软，媚上傲下、攀附巴结是自然而然的。而小文是不屑于巴结的，他和若霞是真的“隐士”，全部心思只在戏上，只在彼此身上，对于其他的一切都是清心寡欲不关注的，手头有钱就立即享受，没钱就扛着。他们不关心外部世界的激烈变化，也不关心周边的社会群体。他们不清高，但也不刻意逢迎，因为用不着。小文爱若霞，若霞被日本军官打死，小文不假思索地为她报仇，一起活着一起死在他看来是很平常的。冠晓荷只爱自己，他的心里没有其他人，哪怕是至亲骨肉。六、瑞宣长篇小说的优势在篇幅，有绵长的时间和开阔的空间可以利用，所以特别适宜人物在过尽千帆后的成长和改变，也特别适合展现人物在跌宕起伏的命运里的心路历程。抗战八年，我们已经知道正面战场的惨烈，敌后战场的艰难，以及沦陷区的苦难。但不管身在哪个区域，2000多个日子都是一天一天熬过去的，战争对人的摧残，时间对人的雕塑，这些身心上的细微感受，只有长篇小说能还原一二。《四世同堂》里，负责记录战争体验的是瑞宣，这个责任非他不可。为什么呢？因为在小羊圈胡同里，底层大众挣扎着生存自顾不及，冠家男女只盯着升官发财，钱家的唯一幸存者满心都是复仇，他们都太忙。祁家老太爷关注的是自己的80整寿，天佑掌柜关注的是自己的铺子，瑞丰关注的是吃喝享受，女人们关注的是一家老小，他们都太“单纯”。只有瑞宣，从做教师到做富善先生的秘书，他都不太忙，他有意愿也有时间去考虑别的事情。从北平沦陷到光复，他的内心都不平静，始终在理想和现实之间苦苦挣扎。他是亡国沦陷的局内人，也是家庭事务的局外人，所以，他适合做记录者。记录沦陷的2000多个日子里发生的一切变化，记录身处其间每一天的内心煎熬。瑞宣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，他的困惑和挣扎同样适用于我们，当然也适用于作者。从客观讲，他是长孙，是家业的承继人，是祁家的支柱。老二可以胡来，老三可以叛逆，但老大必须持重，他得养家。从主观讲，他的性格优柔寡断，犹豫不决，很哈姆雷特。他是个好人，但乱世属于伟人、枭雄、豪杰、奸恶，单单不属于好人。不够强悍、牵挂太多的好人，只能做群众演员，只能守着一家人一天天等死，或者等着别人来“解放”。瑞宣满怀纠结，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，老二死去，妞妞死去，但他都没办法做什么。他不能做战士，他也不能做汉奸，所以，他只能站在原地，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。身处乱世的瑞宣，和身在今日的我们一样，仰望着理想，最终却还是要向现实妥协。只是，瑞宣终于还是在老三归来后找到了主心骨，匀出一部分的自己参与到抗争工作中去。我们呢？能积蓄到足够的力量去改变吗？